清晨六点，在睡梦中被一连串鞭炮声吵醒后，我才想起来，自己在乡村过了一夜。准确来说，是在苏州太湖边的乡村书店过了一夜。

  邀请我来书店过年的人是许涛，他在苏州古城区经营着一家名叫慢书房的独立书店，开业至今已经13年，可谓书业奇迹，在全国独立书店圈及书友群中颇有声名。

  我这才知道，2023年末，许涛又在苏州林渡暖村开了一家名叫心田里的新书店。今年春节假期，书店不仅照常营业，还提供住宿服务，“想给没回家过年的人提供一个新去处”。

  虽然对在书店过年感到新奇，但我还是有些疑惑。这个春节假期，苏州古城区人流如织，商家都是抢着做生意，为啥城内的书店闭店，反倒乡村书店坚持开着？从地图看，林渡暖村是一个紧挨着太湖的小众古村落，距市区30公里，车程需45分钟。真有人愿意跑这么远来一家乡村书店过年？

  事实证明我错了。走进书店，门口的咖啡位已坐了不少人，既有市区来的本地居民，也有从外地专门来过年的游客，但店内并没有人满为患，大家都在专心看书，反倒异常安静，确实是个过年躲清净的好去处。

  如果说阅读是新年俗，那乡村书店提供了一种将这年俗与自然融合起来的可能性。用许涛的话说，在这里可以感觉到喧闹的市区无法感知到的能量。

  老实说，白天，我对这话感受不深。直到入夜，书店停止营业，顾客和店员陆续离开，许涛也赶回了市区。临走前，他说：“今晚书店属于你啦，可以随意看书。”

  书店好像突然变为一家掉落进异空间的图书馆，只属于留宿的人。我合上电脑，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游记，老老实实坐下，今晚只做一件事：看书。

  当晚和我一起留宿的，还有从扬州自驾来的一家三口。夫妻俩都是爱书人士，第一次在书店过年，感慨已很久没如此沉浸地阅读。“夜深人静后，陌生的空间反倒提供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，真是神奇的体验。”

  我曾采访过多家乡村书店，有的在山里，有的在村里，总之都是偏远之地，多少带着些田园牧歌的滤镜。一个难以回避的问题是：书店和乡村到底是什么关系？

  这是一个开放式的问题，没有标准答案。但就心田里的实践来看，书店成为了一处构建乡村共同体的公共空间，通过书这一媒介连接起不同主体，培育更多乡村振兴可能性的土壤。

  今年除夕，心田里策划了一场热闹的年俗活动，招募书友读者来店内写福字、包饺子、放烟花，员工们提前一周准备很多材料，除夕忙活了一整天。

  参加活动的，有从山东专程赶来的读者徐先生一家，有新村民季医生一家，有除夕当天偶然路过决定留下过年的游客牛先生一家，还有正好当天值班的乡村文旅运营负责人“费村长”，以及老家在外地的两位店员。虽然来自五湖四海的大家彼此并不认识，但并不妨碍因为共同喜欢一家书店而聚在一起过年。

  安徽姑娘小花是心田里的店长，平时住在村里。今年是她第一个没有在老家过年的春节，得知这一条消息后，除夕当天，她的爸妈临时改变过年计划，带着小花的爷爷奶奶、弟弟弟媳和小侄子，从老家滁州自驾赶到书店，全家一起在书店过了个团圆年。“这绝对是我这辈子至今最难忘的除夕。”小花说。

  在许涛看来，成为具有公共性的精神交流空间，是好书店的标准之一。除了有好的选书，还要有文化事件在书店里发生，由此连接更多忠实的读者，在书店过年就是尝试之一。

  读者社群运营对许涛来说不是难事，慢书房在业界知名，很大一个原因是十多年来始终保持高频举办读书沙龙活动的节奏，每年办120多场，平均每周2-3场，几乎雷打不动，由此形成了黏性极强的作者群和书友群。过去一年，心田里则办了近70场活动，40多位图书作者来到书店内进行分享。

  原本“偏远”的乡村，因为书店，作家来了，学者来了，读者朋友也来了，宽阔的乡村空间有了更多可能性。许涛带着团队接连举办了乡村民谣与诗到树林音乐会、大咖分享会和美学沙龙等各类活动。书店不再只是书店，而成为了一个人文平台。

  长期来看，乡村活力的激发，仅靠一家书店是远不够的。这些年，林渡暖村陆续引进了民宿、餐饮、美术馆等不同业态，慢慢的变多新村民进驻，大家希望以“共创”精神合力打造一个“理想国”。

  这条路很漫长，也很不容易。但许涛告诉我，他已经和村里签了一份长达20年的合同，他有足够的时间，和志同道合者一起，让这一切发生。

  有时候，愿景有多美好，现实就有多残酷。网上有个时不时会被引用的经典调侃：文艺青年的三大创业杀手，分别是书店、咖啡店和花店。书店排第一。

  许涛并不避讳经营的艰难。春节前两天，他在书店公号上发了篇年终总结：标题里一句“书店12年来最差，只挣6000元”，看着相当“惊悚”。

  2023年，慢书房利润3.6万元，2024年年初时，许涛曾设想，一定要让新一年的利润达到7.2万元，这样就可以写一篇推文，标题就叫：书店利润翻一番，我们迎来最好的一年。但年底一算账，2024年慢书房利润仅6000元。

  不过他依然乐观，“至少书店没有让我们贴钱吧，年底算账不是负数，绝对是万幸了。”

  事实上，更多书店在连年亏损后纷纷倒下了。在许涛看来，这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，书店数量固然是观察书业兴衰的维度之一，但书店并非开得越多越好，只有找到能长期运营的路径，才是真本事。

  让许涛感到欣慰的是，这些年，慢慢的变多的读者开始“认知觉醒”，不再只迷恋书店富丽堂皇的表象，仅仅为了拍照打卡，也不再满足于短时间的热闹，慢慢的变多人开始用时间的维度来观察和评判书店。

  行业内部的反思也慢慢变得多。为什么直播带货那么火热，出版却越来越难做？甚至不得不“高价低折”，绕过书店亲自下场卖货？出版的图书慢慢的变多，怎么避免好书被淹没的困境？书店在其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？过度依赖流量之后，真正的出版品质到底由谁在把控与坚守？

  这些大问题，不是某个人或某家书店可以回答的，短时期内也难以解决，但反思本身就有价值。“比起早些年完全追逐流量，唯销量主义和快销主义，慢慢的变多人开始真正在意书籍的品质，坚信实体书店的真正意义是人与人回归线下的相聚。哪怕只有一点微光，对一家独立书店来说也是莫大的鼓舞。”许涛说。

  即便如此，面对想要开书店的年轻人，许涛总会劝一劝，毕竟这行不好干。但对那些“劝不住”依然奋不顾身开书店的年轻人，他总会帮一把，比如，把店内签名书流转给其他没机会请到作者做活动的小书店，帮助其提升品牌特色度。

  近几年，苏州又开出了不少书店，有民营也有国营，有卖新书的也有卖二手的，书业的氛围很浓厚。许涛的态度一以贯之：要不别开，开了就别倒，后续运营才是真正需要倾注心血的部分。他的所有心得，凝成一个“慢”字。慢慢来，才比较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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